陈洪晨/文 杨 辉 徐古忆/摄
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在文教空前兴盛的宋代,浙东南一个小县城——仙居,在历史洪流中实现了从“僻陋之地、民不知教”到“文脉大盛、群星璀璨”的蜕变。
据民国《台州府志》,宋代仙居共有进士183人,仅次于临海(229人),其中文进士79人、武进士104人。这些士子在朝廷为官,大多爱民如子,为官清廉,刚正不阿,勇斗奸佞。
庆历八年(1048),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官员来到仙居。
他叫陈襄,福建人,后来成为北宋仁宗、英宗、神宗三朝名臣,也是北宋中期著名教育家、理学家和诗人。当然,这些是后话。
任仙居知县,是陈襄首次远赴他乡任职,当时他还是一个成长中的地方官。而彼时的仙居,“民风朴野,罕知读书,民穷多变,监狱患满”。
陈襄到任后,首抓教化,改文庙、创学宫,张贴文书要求乡民遣子弟入学。但他没想到,这件利国利民的实事,当地百姓并不买账。历一年有余,入学者寥寥无几。
如何转变乡民思维、让人们重视教育?在信息不畅的时代,陈襄的做法,“广告”效应堪比今时今日的名人带货。
皇祐二年(1050)新春,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县衙向地方官拜年。陈襄抓住这一时机,命人当庭宣讲他亲自写的《劝学文》。
“夫人之为善,莫善于读书为学,然后而知礼义孝悌之教。故一子为学,则父母有养;一弟为学,则兄姊有爱;一家为学,则宗族和睦;一乡为学,则闾里康宁;一邑为学,则风俗美厚……今天子三年一选士,虽山野贫贱之家所生子弟,苟有文学,必赐科名,身享富贵,家门光宠,户无徭役,休荫子弟,岂不为盛事哉……”
全文短短数百字,通俗易懂,言辞恳切,既提到读书有机会入仕、光耀门楣,更强调读书对提高个人修养和地方移风易俗的重要作用。最后,他请求“今汝父老归告其子弟,远令来学”,并承诺“择明师而教诲之”。
老人“感泣叹嗟,从之翕然”,在走亲访友时口口传颂,《劝学文》很快成为民间热议话题,读书的重要性逐渐深入人心。此后,仙居百姓纷纷送子上学,县学就这样办了起来。
陈襄不仅为县学延请名师,还身体力行、带头施教。当地有求教问难者,可在他处理政事之余“入问于庭”;下乡察访民情时,遇到山谷中办有学堂,他便下车为儿童讲学。仙居兴学后,不光台州郡的人来,缙云、建安诸郡也“举子相次而至,慕义讲学”。
针对当时仙居社会的一系列问题,陈襄又写下《劝谕文》,希望百姓“父义、母慈、兄友、弟恭、子孝,夫妇有恩、男女有别、子弟有学、乡闾有礼……无作盗贼,无学赌博,无好争讼,无以恶凌善、无以富吞贫”。这是一篇著名的政论短文,以振兴社会道德教育、美厚社会民风、复兴礼义之俗为题,对后世影响极大。
皇祐三年(1051),陈襄奉召入京,升任秘书省著作郎。据《宋元学案》卷五,陈襄临行时,仙居百姓“攀车遮道,几不得出境”。
而他也写下了《和郑闳中仙居十一首》,收录于其诗文集《古灵集》,其中提到了不少任职仙居时的逸事,如“我爱仙居好,隆儒鲜大方。诸生令讲艺,童子俾升堂。买地兴民学,驱车下党庠。三年邑未化,官满意彷徨”。
虽然在仙居任期不长,陈襄的功绩却影响深远。此后,仙居办学之风日盛,“弦诵相闻,人才蔚起”。尤其到了南宋,仙居科举呈现人才辈出、灿若群星的盛况,陈襄有首发之功,当地人尊其为“仙居文教之祖”。
在宋代的教育体系中,官学与私学相辅相成,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汉唐时期士族垄断的局面,开启了教育平民化时代。
陈襄在仙居兴办县学,规劝庶民子弟治学,是北宋地方官学的典范。而到了南宋,政权定都临安后,台州成为辅郡,大兴儒学之风。除官学外,民间书院不断涌现。这一时期,仙居的私学同样取得瞩目成就。
在今皤滩乡山下村与板桥村之间,有一座桐江书院,北望永安溪,东有鉴湖烟柳,西南有道渊山、眠山、赤山,“三小山峙立其前,状如鼎足”,环境清幽、钟灵毓秀。这座书院与宋代两位文化名人朱熹和王十朋,有着很深的渊源。
桐江书院
绍兴二十六年(1156),朱熹和王十朋相聚仙居皤滩,在方氏义塾探讨诗文。翌年,王十朋被宋高宗亲擢为进士第一(状元),官秘书郎。这段佳话,是后人依据桐江书院内楹联“文公访道地,殿元受业家”记述的,“文公”指理学家朱熹,“殿元”即状元王十朋。
朱熹与王十朋在简陋的义塾讲学,激发了仙居当地贤士扩大教育规模、创办书院教化一方的决心。南宋孝宗乾道年间(1165-1173),方斫在方氏义塾的基础上,兴建了气势恢宏、布局精巧的桐江书院。
据史料,方斫为晚唐诗人方干第八代孙,潜心六经,在宋高宗绍兴年间就已成名,“蔚为诸儒领袖”,南宋孝宗乾道八年(1172)受特科进士,官至嘉州文学,时人称“东南学者表正之师”。
淳熙九年(1182),朱熹在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任上,到仙居拜访致仕隐居的吴芾,吴芾介绍他与方斫相识。
朱熹对方斫办学十分赞赏,应邀到书院讲学,并手书了“桐江书院”“鼎山堂”两匾相赠。相传,朱熹还亲手在书院前栽下五株苦槠树,鞭策学子们甘于寂寞、奋发向上,可谓对书院寄予厚望。
随后,朱熹送儿子来桐江书院就学。清光绪年间《板桥方氏宗谱》收录了一首《送子入板桥桐江书院勉学诗》,据传为朱熹所作:“当年韩愈送阿符,城南灯火秋凉初。我今送郎桐江上,柳条拂水春生鱼。汝若问儒风,云窗雪案深功夫。汝若问农事,晓烟春雨劳耕锄。阿爹望汝耀门闾,勉旃勉旃勤读书。”
此后,方斫又以其学术修养,吸引了一批名儒到仙居传经布道,推动了儒家思想在仙居的传播,并通过与朱熹、王十朋、吴芾、陈庸等人的交往,在浙东南形成了极具影响力的学术圈。
“名人效应”让桐江书院声名鹊起,“四方之学士文人,负笈从游者尝踵相接”。
书院不负众望,人才辈出,有淳熙二年(1175)进士黄宜、淳熙八年(1181)特科进士方刚、端平二年(1235)特科进士方一新、景定三年(1262)武科进士方初、咸淳元年(1265)武科进士方裕等。
桐江书院分担了当时朝廷培养科举人才的责任,促进仙居当地科举取得突出成就,又以其学术的独立性,使新兴的理学得到广泛传播,因此在浙东南文化教育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,被誉为“江南第一书院”。
自宋至清,政权更迭,桐江书院曾遭兵燹,但屡毁屡建。历代从桐江书院走出去的进士有10多人,举人、贡生、秀才不胜枚举。
至今,书院遗址犹在,院前的古苦槠树郁郁葱葱。
“山光照槛水绕廊,舞雩归咏春风香。好鸟枝头亦朋友,落花水面皆文章。蹉跎莫遣韶光老,人生唯有读书好。读书之乐乐何如,绿满窗前草不除。”风轻云淡,鸟语花香,春日读书之雅趣,令人心驰神往。
很难想象,这组歌咏读书情趣的七言组诗《四时读书乐》,创作于家国风雨飘摇、文教受到重创的时代。作者翁森是仙居双庙人,宋末元初教育家、诗人。
宋元鼎革之际,蒙古统治者以废除科举排斥汉人进入统治阶层,社会读书风气日渐淡薄。翁森虽博通经史、学识渊博,但誓不仕元、蛰居乡间。看到仙居学风日下,自宋代兴盛的文脉不绝如缕,他十分痛心,因而走上了隐居教授的道路。
翁森像,位于仙居县双庙乡
元至元年间(1264-1294),翁森于仙居县东南创办安洲书院,以朱熹白鹿洞学规为训,以儒学教化乡人。
翁森办乡学,有两个重要的理念。其一,他认为读书明理应抛却世俗功利,不能因科举兴废而改变初心;其二,他认为读书应是令人愉悦、心旷神怡的。
与学子们共读的时光里,四时之景不同,读书也各有逸兴。他有感而赋,吟咏了《四时读书乐》,分《春》《夏》《秋》《冬》四首。这组诗脍炙人口,劝学于生活意趣之中,引得天下读书人传诵。
翁森故居内的画像《翁子课童》
七百多年来,《四时读书乐》曾被画家作成诗意图,被书家传写,被工匠书于壁画上,或雕刻于器物、建筑上,所留下的文化遗迹,丰富多姿。这组诗作还被清代《四库全书》收录。
而翁森创办的安洲书院,虽地处边鄙,却发展成为当时台州最负名望的书院之一。据《光绪仙居县志》,仙居乃至台州各地从学者,先后达八百多人。耕读之风可谓彬彬称盛。
与翁森同一时期的临海诗人杨同翁、书法家周润祖、诗人项炯、学者陶德生等名士大儒,都曾从学于翁森门下,足见书院影响之广。元代临海学者陈孚在《安洲乡学记》中写道,“独骇夫江之南台之无学也,犹幸翁子之乡之有也”。
学堂书院起初是封建科举制度的产物,安洲书院却在传统文化式微的年代,引领学子们进入非功利读书的更高境界。而一代名儒翁森,在乱世中静心治学,投身家乡文教,留下传世名篇,对宋代仙居文化的传承以及元代台州文化的振兴,厥功至伟。
参考资料:《北宋士大夫地方教化研究》/战秀梅、《陈襄研究——论陈襄的政治主张和诚明之学》/马晓静、《桐江书院考》/胡佳、《翁森对元代台州文化的贡献考论——从近年出土的墓志切入》/张峋等
王佳丽/文 杨 辉 徐古忆/摄
九百多年前的一天,时任仙居县令的陈襄来到县城外东南三里的南峰山上。这不是他唯一一次游览南峰山的记录,也不是他唯一一次写下关于南峰的诗。但这一次,他写了一首充满忧愁的诗,“今日游南塔,愁还不自胜,年华催鬒发,身计忆岩棱。道业惭诸子,根源畏老僧,何当论去就,细问是龟朋。”(《游南塔》)
诗中,满是陈襄的惆怅。刚过而立之年的他站在南峰山顶,为自己的年岁增长、前途莫测感慨发愁,又担心自己才疏学浅、误人子弟。但实际上,作为仙居的“文教之祖”,陈襄在仙居为官三年,为当地的教育做出了巨大贡献。他曾在《和郑闳中仙居十一首 其六》中写道:“诸生令讲艺,童子俾升堂。买地兴民学,驱车下党庠。”可见当时仙居的文道益广,学心弥锐,学风已经焕然一新。
主政仙居期间,陈襄将东山改称福应山,还主持在福应山上修建了福应山塔,与南边的南峰塔隔溪遥相呼应。《古今图书集成·方舆汇编·职方典》台州部仙居县福应山条有记载建塔事宜:“宋皇祐间,县令陈襄令邑人建浮屠于上。”南宋《嘉定赤城志》云:“居人建浮图其上,自是取青紫不乏焉。”青紫,本是古时公卿绶带之色,因此常借指高官显爵。即陈襄希望借此塔庇佑仙居士子在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,魁星点斗,此地能够书香代代相传,文脉绵延不绝。
南峰山和福应山皆是低矮小山,高度不过百,山体起伏和缓,山中植被茂盛,泓峥幽雅,别有一番意境。穿行林间,涉级而上,不久便可分别抵至山巅,于山巅处可分见两塔。
上世纪80年代,仙居县开始古塔保护工作,分别于1984年(南峰塔)和1988年(福应山塔)进行维修。2013年,南峰塔与福应山塔一同入选“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”。
如今,我们看到的是修复之后的古塔,清秀规整,依稀保留着宋代古韵。
南峰塔高23.6米,为楼阁式七层砖塔。底层边长4.74米,塔平面为六边形,呈须弥座形式。经修复现为水泥塔身,但在老照片上,我们能够看见,原来的塔身由条砖砌筑而成。1984年,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对南峰塔进行详细勘察测绘。塔的腰檐用平砖和菱角牙子砖相间叠涩挑出;檐下置砖斗拱,承托出檐;每面明间设壶门形的门洞,转角为八角倚柱;顶部则用砖叠收,上置塔刹。
南峰塔
同为宋塔,福应山塔与南峰塔都是江南常见的建筑形式,承袭了江南古塔空筒式结构和古塔须弥座式的塔基。不过,两塔也不完全相同。福应山塔高26.0米,底层边长2.3米,对比南峰塔更加纤细挺拔,在建筑形式上也有独特之处,如底层塔心室为砖砌穹窿顶结构。福应山塔的塔身是以砖为主的砖木混合结构,每层有平座,腰檐,每面为壁龛,转角置八角倚柱。塔刹原为金属铸成,1991年维修时修复,为陶瓷葫芦顶。
福应山塔
在历史上,这两座塔还承载着重要“风水”作用。《康熙仙居县志》曾载,“(福应山)半县治之龙首也。虬松古柏,浮屠亭榭,为一邑胜”。《光绪仙居县志》也说,“(福应山)阴阳家谓其居邑龙首,得地之胜”。作为“龙首”,建一塔于此,即实践风水学的“龙首当镇”之说。南峰塔亦如是,当“兴文风”之法。仙居《郭氏宗谱》卷一记载,“建浮屠一座于南峰山鉴玉堂之侧,高接云霄,以镇一邑之文风”。
塔因山而建,山也因塔而名。特别是南峰山,两宋时期即为仙居的一方名胜。南峰塔作为南峰山的标志性建筑,在文人的诗篇里留下诸多踪迹。如刘光在《题南峰蓝光轩》写到“百尺擎空窣堵波,群峰奈此独高何。”窣堵波,是梵语stūpa的音译,即佛塔,也就是南峰塔。此外,还有郭磊卿《题南峰山鉴玉堂》诗云:“鸟飞塔畔云低树,忽听清流棹客船。”赵彦龄《题南峰精舍蓝光轩》诗云:“塔影远连空翠坞,钟声高入蔚蓝天。”云云。
什么季节的南峰山、福应山最美?去过的人会告诉你,是春季。
福应山是东岭的主峰。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,“春间士女竞拾翠(春游采百草为娱乐)于其巅”。此时的福应山草长莺飞,葱蔚洇润,男男女女们便走出家门,一边踏春登巅,一边采集各种植物。于是便有了“晓春”之景,“东岭晓春”也成为旧时仙居八景之一。
而福应山上最佳的赏景地是哪里?早在北宋年间,时任台州通判的庞元中就已经为我们标记好了,非“尽美亭”莫属。彼时,庞元中周游台州各地、疲劳不堪的庞公达到仙居福应山,顿时精神大振,“则徘徊四览,啸咏终日,欣然忘其归,信乎美哉”。于是他建议将南峰塔南边的亭子改名为“尽美”。时人张景修记录下此事,发出“仙居,邑之美者也,而一山尽焉;福应,山之美者也,而一亭尽焉;尽美亭者非尽一山之谓,尽一邑之谓也。”的感叹,并留下题诗一首,“南亭不减北邙高,美景因公见一朝。已看溪山如在画,更传风雅似闻韶。栽桃定有仙家住,种竹宁无隐者招?秀气当为多士福,未应都放与渔樵。”(《福应山尽美亭》)
向西南方向望去,南峰山的春天则更加烂漫。《光绪仙居县志》记载,“(南峰山)下瞰大溪,绀碧掩映,擅山水之胜。每当二、三月,桃花盛开,烂漫若锦。”待到春光明媚,南峰山便桃花遍野,灼灼芬华,可谓一大胜景。宋时,应这桃花盛开之景,进士蒋应雷的祖父在南峰山的南面开凿了“桃花洞”。后来,蒋应雷辞官归隐,又在桃花洞附近建造了书院。因蒋应雷“教授门徒遍两浙”,且“屡征不起”,理宗敕其为鉴玉堂。无数文人到此来访,桃花洞也成了文人歌咏游宴之地,声名在外。如今,在桃花洞的石壁上,依然能找到题刻的痕迹。
除了尽美亭、桃花洞与鉴玉堂,南峰山、福应山上还有许多人文史迹。南峰山上有兴道院、古灵祠、涵清亭、蓝光轩、趋稼轩、采芝堂、济美堂、翠微阁、碧栖山房等,福应山上有宋代建造的福应尼院,福应山东面曾有偃松阁、文昌阁、旋息亭等古迹。只可惜,这些古建大多早已倾圮不存,唯有在典籍的只言片语中窥见它们的存在,了解曾经的辉煌鼎沸。
遗存至今的两座宋塔,则是两个鲜活的注脚,扎根在历史书页之上。它们跨越千载悠悠,立于巍巍山巅,笑看溪水依旧。
参考文献资料:《钦定四库全书·古灵集》《古今图书集成·方舆汇编·职方典》《嘉定赤城志》《康熙仙居县志》《光绪仙居县志》《光绪仙居县志》(标注本)《仙居历史文化论丛》
宋韵台州③黄岩篇(下)|1000年前,黄岩的民营企业就把产品卖到国外去